文 / 朱萬章
內容摘要:作為書畫余興,文徵明傳世的兩件朱竹作品不僅在其藝術生涯中較為罕見,在明代畫史上也不多見,而且是現在所見存世最早的朱竹作品,因而具有了標桿意義。筆者認為,文徵明在朱竹作品中展現了“清風”與“超俗”的文人情懷。對文徵明朱竹的探究,不僅有裨于文徵明藝術成就的全面認知,對于畫史的梳理與發見,亦不無學術價值。
關鍵詞:文徵明 蘇軾 朱竹 宋克 孫克弘 墨竹
文徵明(1470—1559)(圖1)擅畫山水,兼擅花鳥、人物。在其傳世作品中,大抵八成以上為山水,花鳥次之,人物再次之。在其花鳥畫中,以“竹”為主題的有近二十件左右,均為墨竹和朱竹。其墨竹有作于明嘉靖十年(1531)《雙柯竹石圖》軸(上海博物館藏),明嘉靖十三年(1534)的《竹石喬柯圖》軸(吉林省博物院藏),明嘉靖十五年(1536)的《蘭竹圖》卷(上海博物館藏)〔1〕和《蘭竹石圖》卷(故宮博物院藏),明嘉靖十七年(1538)的《畫竹冊》(臺北故宮博物院藏),明嘉靖二十二年(1543)的《蘭竹拳石圖》卷(故宮博物院藏),明嘉靖三十七年(1558)的《枯木竹石圖》扇頁(上海博物館藏),及無年款的《蘭竹》扇面、《蘭竹圖》軸(均藏臺北故宮博物院),《蘭竹圖》卷、《墨竹》扇頁、《竹石》扇面(均藏故宮博物院),《蘭竹圖》軸、《古木竹石圖》扇頁、《蘭竹圖》扇頁(三件)(均藏上海博物館),《漪蘭竹石圖》卷、《枯木竹石圖》軸(均藏遼寧省博物館),《墨竹圖》(吉林省博物院藏),《古木蘭竹圖》軸(浙江省海鹽縣博物館藏)和《枯木竹石圖》(陜西省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藏)等,而其朱竹作品則僅存兩件(均藏臺北故宮博物院)。這些畫竹,反映了文徵明在主擅的山水畫之外的藝術造詣。關于墨竹的話題,已有不少學者做過較為深入、全面的探討〔2〕,筆者此文僅就其兩件《朱竹圖》展開討論。
圖1 [清] 葉衍蘭 文徵明像 紙本設色 29.9×15厘米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
一、關于文徵明《朱竹圖》的疏證
文徵明的兩件《朱竹圖》分別作于明嘉靖十三年(1534)(圖2)和三十四年(1555)(圖3),是其在65歲和86歲所作。為論述方便,姑且將前者命名為“盛年本《朱竹圖》”,后者命名為“晚年本《朱竹圖》”。
圖2 [明] 文徵明 朱竹圖 紙本設色 117.7×24.3厘米 1534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
圖3 [明] 文徵明 朱竹圖 紙本設色 149.3×29.5厘米 1555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
盛年本《朱竹圖》以條幅形式繪兩竿修長的翠竹和數根短竹,均為折枝。朱竹居于畫面下側,占據畫心五分之三的空間,畫心上側五分之一為題識,在題識與朱竹之間則另有五分之一留白。饒有趣味的是,不僅竹為朱砂所繪,且題識也為朱筆所書。其書文曰:“淇園丹鳳飛來,幾時留得參差翼。簫聲吹斷,彩云忽墮。碧空猶隔,想是湘靈。淚彈多處,血痕都積。看蕭疏瘦影,隔簾欲動,應似落花狼藉。莫道清高也俗,再相逢,子猷還惜。此君未老,歲寒猶有,少年顏色。誰把珊瑚,和煙換去,瑯玕千尺,細看來不是天工,卻是那春風筆。右調《水龍吟》,高季迪先生作,嘉靖十三年,歲在甲午二月五日,徵明因戲寫朱竹,遂錄其上。”在畫心右下側,鈐白文方印“文徵明印”和朱文方印“徵仲”,其鑒藏印有朱文長方印“石渠寶笈”、朱文橢圓印“嘉慶御覽之寶”“御書房鑒藏寶”和朱文方印“宣統御覽之寶”。“高季迪先生”即明初詩人高啟(1336—1374),字季迪,號青丘子,江蘇長洲(今蘇州)人,擅詩文書法,與楊基(1326—1378)、張羽(1323—1385)和徐賁(1335—?)并稱“吳中四杰”,著有《高青丘集》。高啟的《水龍吟》原即為題一卷《朱竹圖》而寫,畫的作者已不可考。高氏的詞被作為朱竹形象的代言,在明代被廣泛應用,徐應秋的《玉芝堂談薈》、徐輶的《徐氏筆精》等均有記載〔3〕。惟其如此,文徵明抄錄以詠其朱竹,亦有順應時流之意。此圖著錄于《石渠寶笈初編·御書房》、北平故宮博物院編《故宮書畫集》第十三冊、《故宮周刊》《故宮日歷》及《故宮書畫圖錄(七)》等〔4〕。
時隔21年后,已過權杖之年的文徵明再次繪制了一幅《朱竹圖》,也即晚年本。該圖也為條幅,所繪也為兩竿長竹與數根短竹。與盛年本略有不同的是,在造型上,此圖占據五分之四空間,另有五分之一為題識。其題識也為朱筆所書,也抄錄高季迪先生的《水龍吟》,款識有所不同:“右調寄《水龍吟》,高季迪先生作也,嘉靖乙卯秋日戲寫朱竹,遂錄其上,長洲文徵明”,在款識下側,即鈐白文方印“徵仲父印”“文徵明印”和朱文方印“衡山”。其鑒藏印有8方,除盛年本的4方外,尚有朱文橢圓印“乾隆御覽之寶”、朱文長方印“三希堂精鑒璽”、白文方印“宜子孫”和白文橢圓印“乾隆鑒賞”。此圖曾著錄于《石渠寶笈初編·御書房》、北平故宮博物院編《故宮書畫集》第十三冊、《故宮周刊》《故宮日歷》《書苑·文氏父子集》及《故宮書畫圖錄(七)》等〔5〕。
文徵明的兩件《朱竹圖》,不僅題識都是抄錄高季迪先生的《水龍吟》,在構圖和造型上也有明顯的相似之處,只是在朱竹的造型方面,盛年本的修竹要比晚年本要短,而晚年本的竹葉則要比盛年本要略繁盛,但總體上看,從意境、筆法與賦色方面,兩圖并無二致。在文徵明現存的畫竹作品中,就具有年款的畫作而言,最早者為62歲所作,最晚者為89歲所作。若從文獻記載看,最早的畫竹是在33歲時,系文徵明與蔡羽(1477或1478—1541)燕坐,為其寫竹石并題〔6〕,之后的記錄都在60歲以后。由此可見,其畫竹幾乎都集中在其花甲之年以后,也即其藝術創作的盛年與晚年。兩件《朱竹圖》也和其墨竹一樣,是其晚年藝術生涯的重要組成部分。
二、文徵明朱竹與墨竹比對
文徵明的朱竹系墨竹的變體,雖然就技法而言,二者只是所采用的繪畫原料的區別,氣韻及格調并無本質的不同。但細究起來,仍然有很多相異處。文徵明的墨竹較有層次感,往往以墨色的濃淡深淺以表現竹枝與竹葉的偃仰搖曳與遠近高低,如《墨竹圖》(吉林省博物院藏,圖4)即是如此。該圖的竹葉與枝干均工整細致,墨色的層次豐富,竹葉縱橫交錯而不凌亂,頗有文同遺韻。福徵在畫幅有題畫詩,中有“醉墨淋漓濕未干,拂云群玉倚秋看”句〔7〕,可知其墨韻發揮得淋漓盡致。相比較而言,文徵明的朱竹表現則并不明顯:一方面在文徵明而言,朱砂只是偶亦為之,在技術上不及水墨熟稔,故在色的濃淡深淺方面自然稍遜一籌;另方面,朱砂本身的性能與墨汁有所不同,在揮寫時不及水墨恣肆淋漓。所以,兩幅《朱竹圖》與文徵明的諸墨竹畫相比,就顯得單一一些,在造型上有類同感。
圖4 [明] 文徵明 墨竹圖 紙本墨筆 59.7×29.8厘米 吉林省博物院藏
此外,文徵明的墨竹常與蘭草、柏樹、古木、壽石等多種植物或石配搭,并非孤立的竹,可見在題材的拓展方面,文徵明的墨竹發揮得游刃有余,如《蘭竹圖》(故宮博物院藏,圖5)即是其例。而兩件《朱竹圖》,畫中僅見“竹”,并無其他任何襯景。在形制方面,文徵明的墨竹有立軸(條幅),也有手卷,更有扇面,而其朱竹則僅為條幅。
圖5 [明] 文徵明 蘭竹圖 紙本墨筆 73×26.8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
文徵明在其作于嘉靖十七年(1538)的《畫竹冊》中題識曰:“夏日燕坐停云館,適祿之過訪,談及畫竹,因歷數古名流,如與可、東坡、定之輩,指不能盡曲。予俱醉心而未能逮萬一。閑窗無事,每喜摹仿。祿之遂檢案頭素冊,命余凃抹。余因想象古人筆意,漫作數種。昔云林云:畫竹聊寫胸中逸氣,不必辨其似與非。余此冊,即他人視為麻為蘆,亦所不較,第不知祿之視為何如耳。”〔8〕故可知,文徵明畫竹,多如倪云林(1306—1374)所言“聊寫胸中逸氣”。這兩件《朱竹圖》大抵亦如此。從這個意義上講,文徵明的朱竹與墨竹是一致的。
雖然文徵明的朱竹并不及其墨竹精湛,但其在文徵明藝術歷程中的地位,則遠遠超越其墨竹,而其朱竹在明代畫壇甚至整個中國繪畫史上的意義,也遠非其墨竹所比擬。
三、明代繪畫語境中的文徵明朱竹
關于朱竹的源流,至少有四種不同的說法。第一種說法是指起源于三國時期的關羽(壽亭侯、關壽亭),孫克弘(1533—1611)在題跋《朱竹圖》卷時說“管夫人喜寫朱竹,楊廉夫贈以歌行,載集中,或云自壽亭侯始”,莫是龍(1537—1587)在自題《朱竹圖》卷時也說“前輩言朱竹始于關壽亭,不知何昉,坡公亦效為之”〔9〕,而關羽距今太遙遠,相關繪畫資料闕如,對其繪制朱竹的情況并無明確記載。第二種說法是指起源于北宋的蘇軾。據傳,蘇東坡在試院時,一時興起畫竹,但卻無墨,遂用朱筆代之,從此便有朱竹。丁云鵬(1547—1628年尚在)在自題《朱竹圖》卷時說“朱竹始作,起于蘇長公。后至柯丹邱、宋仲溫,嘉其不事繩墨,任情興所適,以此往往追仿其意,然寫不過一枝數葉,亦易窮其意也”〔10〕。第三種說法是指來源于米芾(米南宮),明人王穉登(1535—1613)在題莫是龍《朱竹圖》卷時說“朱鳳翩躚好羽翰,滄溟鐵網出瑯玕。他年身在青霞闕,手把葳蕤絳節看。朱竹始于米南宮,后世作者接跡,正如九辨七發,徒貽嚼蠟之誚”〔11〕,但關于米芾畫朱竹的情況,王氏并沒有詳細闡述。第四種說法則是朱竹起源于明初的宋克(1327—1387)。宋克字仲溫,江蘇長洲人(今蘇州),擅詩文書法,尤善畫竹,有《萬竹圖卷》(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)行世。徐輶在其《徐氏筆精》中寫道:“朱竹古無所本,起于國初宋仲溫,有一卷不知何人筆。高季迪題水龍吟云……此卷舊為王太史家物,伯兄惟和收得之,珍若重寶……伯兄卒,卷售他人”〔12〕,徐應秋在其《玉芝堂談薈》中亦說“朱竹古所無,起于國初,宋仲溫在試院卷尾以朱筆掃之,故張伯雨有偶見一枝紅石竹之句,管夫人嘗畫懸崖朱竹一枝,楊廉夫題其上云:網得珊瑚枝,擲向筼筜谷。明年錦弸兒,春風生面目”〔13〕,此處雖然講朱竹起源于宋克,卻又說元代的管夫人(管仲姬1262—1319)曾經畫過懸崖朱竹一枝,可見并非宋克首創。王士禎(1634—1711)在援引《太平清話》的記載亦云:“朱竹古無所本,宋克仲溫在試院卷尾以朱筆掃之,故張伯雨有偶見一枝紅石竹之句,然閩中實有此種,紅如丹砂。”〔14〕以上四種說法,學界普遍較為認同第二種,即朱竹起源于蘇軾。在蘇軾之后,元朝的柯九思(1290—1343)、管仲姬等人都有過畫朱竹的記錄,但遺憾的是,他們均無朱竹作品傳世。
究其實,朱竹到底起源何人,其實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在明初以后,關于朱竹的詩詞歌賦多了起來,而且關于繪制朱竹的文獻記載和傳世作品也大量出現。明人孫繼臬(1550—1610)有《朱竹》詩曰:“亦是檀欒池上枝,何緣殊色污胭脂。輕陰卻訝繁紅藉,勁節難隨大綘移。結實定為朱鳳食,騰空堪作赤龍騎。多應血染湘妃淚,賦客梁園總未知。”〔15〕徐熥亦有《題朱竹》云:“根如赭虬,髯葉如丹,鳳尾有時截作釣鰲竿。珊瑚亂拂桃花水,有時擲杖化為龍。白日青天赤鱗起,能將紅霧變蒼煙。產在朱明幾洞天,須臾絳節生彤管,只向松間滴露研。”〔16〕鄭以偉(?—1633)有《水龍吟·題宋仲溫所畫朱竹和高季迪》詞曰:“湖州肝鬲青青,和煙生岀蒼鸞翼。是誰移種,墨梢忽變,彩梢無隔,赤帝根苖,否龍孫播,渭川堆積,更云安杜宇,啼喉不歇,灑向高枝紛藉。漫道胭脂近俗,猛開簾,落紅堪惜,魏征若在,錦袍疑見,立朝豐色,高子風流,黃絹宋克,天工刀尺,愛此君再欲傳神,愧乏他蘇黃筆。”〔17〕陳薦夫則有《朱竹歌》,中有“何人寫此真殊技,解使瑯玕成火齊。裁將彤管配朱弦,六月南風享炎帝”句。〔18〕清代的《石渠寶笈》著錄有《明孫克弘及各家朱竹一卷》,畫卷中有12段朱竹,分別為孫克弘(4段)、張忠、宋旭(1525—1606年后)、莫是龍(兩段)、丁云鵬、周之冕、侯懋功和璩之璞所繪,在每段朱竹之后,大多有題詩或其他跋語,或言朱竹源流,或歌詠各家風韻,或獨抒胸臆,如陸樹聲(1509—1605)在卷尾題跋曰:“孫漢陽君筆端三昧,幻出朱竹,蕭散有高韻。卷中士,戲筆和之者一二輩。暇日就幾展玩,惟恐收去。君自謂世無朱竹,復援前人名勝作,始者實之,不知大化中色俏何者?非幻茍心與象會,則作者自命何暇步邯鄲也?”〔19〕可見無論在詩詞歌賦還是在繪畫方面,朱竹在明代都受到了廣泛的關注。
朱竹之所以在明初開始出人意料地受到文壇和畫苑的垂注,除了宋克因為偶然因素開啟明代朱竹繪畫的先河外,更重要是基于以下三個原因:首先是因為與“朱明”王朝相關,所謂“產在朱明幾洞天”,便是此意,因而這一時期的文人多有與時俱進之意。朱竹在朱明王朝,自然有祥瑞之意,這是當時很多文人墨客歌詠朱竹和繪制朱竹的主要原因;其次則是朱竹在明代確實存在,生長在福建、廣東一帶,《福建通志》記載:“朱竹,紅如擲火,延建間有之,大可為杖,小者以餙盤匝,今其種絕矣。”〔20〕王士禎的《古夫于亭雜錄》也有相關記錄:“閩有朱竹,色如丹砂。余嘗寄書門人李中丞,質君殷太學彥來求一枝作杖,彥來云:舊惟古田縣一僧舍有之,周櫟園侍郎求以為杖。自后官閩者,競取之,遂成故事,僧苦之,竟鏟去,其種絕矣。”〔21〕“周櫟園”即周亮工(1612—1672),清初詩人及書畫家,著有《讀畫錄》等。據此可知,至少在明末清初之前,朱竹是一直存在實物的。故文徵明等人所畫朱竹,既是如同墨竹題材一樣的藝術創造,抑或也有寫實之意。
四、文徵明朱竹的畫史意義
宋克雖然被認為是明代畫朱竹的第一人,但并沒有朱竹作品傳世〔22〕。據不完全統計,海內外公庫所藏傳世繪畫,除文徵明的兩件《朱竹圖》外,現在所見的明代朱竹作品尚有孫克弘作于明萬歷六年(1578)的《朱竹圖卷》(上海博物館藏)、明萬歷二十一年(1593)的《文窗清供圖》卷(故宮博物院藏)、顧聰作于明萬歷四十五年(1617)的《朱筆三祝圖》軸(南通博物苑藏)、王子元作于明崇禎十二年(1639)的《朱竹蘭石圖》卷(故宮博物院藏)和倪元璐(1593—1644)作于同年的《朱竹圖》軸(臺北故宮博物院)以及孫克弘無年款的《朱竹圖》軸(兩件,均藏臺北故宮博物院)、《朱竹圖》軸(故宮博物院藏)、《朱竹圖》扇頁(上海博物館藏)等。這些作品,即便是最早者(1578),也要比文徵明最晚的《朱竹圖》(1555)晚二十三年。毫無疑問,就傳世作品來看,文徵明的兩件《朱竹圖》,是目前所見最早的朱竹畫,故其在美術史上的意義,自然不可小覷。
“揚州畫派”代表畫家金農(1687—1763)在自題繪畫中曾寫道:“閩中有朱竹,粵中有朱竹,乃物之變者也。昔文待詔曾寫一竿,予未之見,因以己意為之,不知其有合焉否耶?”〔23〕“文待詔”即文徵明,可見文徵明寫朱竹,在時隔兩百余年后,仍然被人記起,說明在明代中期以降直到清代中期,文徵明的朱竹在藝術圈有傳播且有一定影響力。金農更在題畫雜記中說:“蔡中郎作飛白書,張瓅畫飛白石,張萱作飛白竹,世不恒見。春日多暇,余戲為擬之。若文待詔畫朱竹,又竹之變者也。”〔24〕將文徵明的朱竹與前代的飛白書、飛白石和飛白竹相提并論,是畫竹變體的象征,亦可見其在畫史上的意義所在。雖然蘇東坡的朱竹在文學史和畫史上為人所傳誦,但畢竟沒有作品行世,文徵明卻有最早的朱竹作品流傳。因而從這個意義上講,文徵明的朱竹要勝于蘇東坡朱竹。
有別于墨竹的是,朱竹幾乎都是由朱砂所繪,朱砂在民間傳說中有驅邪、辟邪的功能,而“竹”因與“華封三祝”之“祝”諧音,往往有祝福人多富、多壽和多男之意〔25〕。在明代畫竹名家中,便有夏昶(1388—1470)的《三祝圖》、項圣謨(1597—1658)的《三祝圖》(均藏臺北故宮博物院)和顧聰的《朱筆三祝圖》軸等,都是借畫竹以祝福之意。故文徵明的兩件《朱竹圖》,在單純的“聊寫胸中逸氣”之外,更有祝福的寓意。因兩件作品的相似度極高,故很大程度上是應藝術贊助人的需求,特意所繪。正因如此,反而成就了文徵明在畫竹變體方面的功績。如果說宋克因在試院畫朱竹而在明代畫竹中有篳路藍縷之功的話,文徵明繼之而起所繪的《朱竹圖》,則成為現今畫史中所見最早的朱竹作品,他在畫竹中的地位,并不遜于宋克。又因其有《朱竹圖》行世,且在后世的畫竹名家如金農等人的題記中被提及,因此,其朱竹的風格,對于明代及明以后畫壇來說,是有標桿意義的。
圖6 [明] 孫克弘 朱竹圖 紙本設色 61.7×29.9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
文徵明之后,明代在朱竹方面卓然有成者恐怕非孫克弘莫屬。孫克弘不僅是明代畫史中朱竹作品傳世最多者,其朱竹的藝術特色也要比同時期的其他畫家豐富,從其中由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幅《朱竹圖》(圖6)可略窺其畫風。該圖所繪五六叢茂盛的朱竹從太湖石后斜出,在石前側,則有一兩竿矮小的朱竹陪襯。與文徵明朱竹不同的是,此圖中朱竹有濃淡干濕的變化,近處的竹為鮮紅,而遠處則為暗紅甚至淡黑,以表現朱竹的不同距離與光影對比。看得出來,孫克弘對朱竹的游刃有余并不亞于其墨竹,在同時期畫過朱竹的諸家中,亦可稱翹楚。時人王俸稱其“所繪朱竹,各極幻態,而清風髙節,爛然盈卷,東坡諸先生豈能相后先耶”,而陸樹聲亦稱其“髙懷出俗,用朱筆寫竹,奕奕有勝致,一時傳賞”,足見其聲名之隆,影響之盛。〔26〕孫克弘在另一幅《朱竹圖》(臺北故宮博物院藏)中題識曰:“朱竹不知昉自何代,相傳漢壽亭侯乃倡為之,后蘇長公于場屋中,見研有余朱,戲為數幅,好事者遂仿佛之。管夫人曾寫百幅傳世。要之,竹本綠色,世人恒以墨為點染,若墨可代竹,則朱亦可代墨矣。嗟嗟!今世之朱紫奪色,黑白不分者,豈止一朱竹已耶?”〔27〕不僅再次言及朱竹的源流,并由朱竹談及“朱紫奪色,黑白不分”,進而針砭時弊,為朱竹的內涵另辟一蹊徑。很顯然,無論就朱竹造型的多樣性和漸入佳境的熟練程度,以及傳世作品的數量,并由此而引申的朱竹的內涵與外延,孫克弘都要比其前輩畫家文徵明略勝一籌。即便如此,作為嚆矢的文徵明朱竹在畫史上的意義仍然是不可替代的。
余論
文徵明是一個典型的文人畫家,詩書畫兼精。雖然有足夠的理由相信,文徵明晚年所作的兩件《朱竹圖》只是應受畫者之托所作,或者說可以被稱為應酬之作,但其所傳遞的信息,仍然如同其墨竹畫一樣,是其直抒胸臆的反映。從有關文獻和傳世作品不難看出,文徵明對“竹”保持著持續的摯愛與熱情。在一件《墨竹圖》卷中,文徵明題寫了一首《聽竹》詩:“虛齋生深夜,涼聲送清美。雜珮搖天風,孤琴寫流水。尋聲自何來,蒼竿在庭圯。泠然如有求,聲耳相唯諾。竹聲良已佳,吾耳亦清矣。誰云聲在竹,要識聽由己。人清比修竹,竹瘦比君子。聲入心自通,一物聊彼此。傍人漫求聲,已在無聲里。不然吾自吾,竹亦自竹爾。雖曰與竹居,終然邈千里。請看太始音,豈入箏琶耳?”〔28〕看得出來,文徵明與“竹”之間,已是一種超越物種的神交,他借“竹”的天籟之音,聽到了來自內心的聲音,故所繪諸竹圖,實則是借扶疏搖曳的翠竹,澆胸中塊壘。而他在畫竹中所表現出的脫俗、清雅的氣息貫穿始終,無論是墨竹,還是朱竹,都是如此。明人朱樸有《題文衡山竹》詩云:“衡山先生玉堂客,援筆戲寫青瑯玕。蕭蕭痩干疏疏葉,疑有清風六月寒。”〔29〕而清乾隆亦有《文徵明竹蘭》詩曰:“淇澳風依空谷香,氣求雅合此同堂。衡翁寓意真超俗,所見猶思鶴阜旁。”〔30〕兩詩分別道出了文徵明畫竹中的“清風”與“超俗”,這正是文徵明竹畫中一以貫之的個性所在。他的兩件《朱竹圖》,雖然不乏世俗化的價值取向(如辟邪,如祝福),但個中所表現出的“清風”與“超俗”卻是與墨竹不分伯仲的。正如文徵明在《題竹寄履仁》詩中所說:“竹間佳興屬王猷,竹外風煙寫素秋。市散人間詩欲就,一簾疏雨入西樓。”〔31〕在其兩件《朱竹圖》中,這種“竹間佳興”得到恣肆淋漓的施展,滿紙清風,盡在朱筆之中。
注釋:
〔1〕書畫鑒定家徐邦達和傅熹年認為“畫不佳、存疑”,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編《中國古代書畫圖目(二)》,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,第362頁。
〔2〕王連起《文徵明“臨趙松雪蘭石圖”考——兼談文氏蘭竹題材繪畫》,故宮博物院《吳門畫派研究》,紫禁城出版社1993年版,第340—346頁;姜彥文《挺秀之中見精神——文徵明的〈雙柯竹石圖〉》,《老年教育(書畫藝術)》2008年第3期;潘文協《文徵明墨竹研究》,《新美術》2015年第5期;邵彥《文徵明竹石幽蘭畫及相關問題》,載于《蘇州文博論叢》,文物出版社2014年版,第159—187頁;李毅《明代文徵明園林題材繪畫中的松竹圖式》,中國美術學院2018年碩士論文。
〔3〕[明] 徐應秋《玉芝堂談薈》卷八,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;[明] 徐輶《徐氏筆精》卷五,載《藝彀(外四種)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,第539頁。
〔4〕周道振、張月尊纂《文徵明年譜》卷五,百家出版社1998年版,第461頁;周道振編《文徵明書畫簡表》,人民美術出版社1985年版,第62頁;《故宮書畫圖錄(七)》,臺北故宮博物院1991年版,第75頁。
〔5〕周道振編著《文徵明書畫簡表》,人民美術出版社1985年版,第150頁;《故宮書畫圖錄(七)》,臺北故宮博物院1991年版,第103頁。
〔6〕周道振、張月尊纂《文徵明年譜》卷二,百家出版社1998年版,第127頁。
〔7〕《吉林省博物院藏古代繪畫精品選》,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,第83頁。
〔8〕潘文協《聊寫胸中逸氣:文徵明墨竹研究》,《蘇州文博論叢2015年(總第6輯)》,文物出版社2015年版,第163頁。
〔9〕《石渠寶笈》卷六,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。
〔10〕同上。
〔11〕同上。
〔12〕[明] 徐輶《徐氏筆精》卷五,載《藝彀(外四種)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,第539頁。
〔13〕[明] 徐應秋《玉芝堂談薈》卷八,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。
〔14〕[明] 王士禎《香祖筆記》卷十二,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。
〔15〕[明] 孫繼臬《宗伯集》卷十,明萬歷刻本。
〔16〕[明] 徐熥《幔亭集》卷三,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。
〔17〕[明] 鄭以偉《靈山藏·詩余》卷五,明崇禎刻本。
〔18〕[明] 陳薦夫《水明樓集》卷二,載韋賓輯《明清別集畫學文獻類聚(29冊)》,知識產權出版社2014年版,第915頁。
〔19〕《石渠寶笈》卷六,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。
〔20〕[明] 郝玉麟監修《福建通志》卷十一,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。
〔21〕[明] 王士禎《古夫于亭雜錄》卷四,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。
〔22〕關于宋克畫竹,參見拙文《明初文人墨竹畫研究》,《蘇州文博論叢2011年(總第2輯)》,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,第236—243頁。
〔23〕[明] 金農著,侯輝點校《冬心先生集·冬心集拾遺》,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版,第232頁。
〔24〕同上書,第265頁。
〔25〕關于“華封三祝”,參見拙文《鄭板橋與〈華封三祝圖〉》,《書畫世界》2017年3月號(總第181期)。
〔26〕《石渠寶笈》卷六,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。
〔27〕《故宮書畫圖錄(八)》,臺北故宮博物院1991年版,第187頁。
〔28〕[明] 陸時化撰,徐德明校點《吳越所見書畫錄》卷三,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,第268頁。
〔29〕[明] 朱樸《西村詩集·補遺》,欽定四庫全書本。
〔30〕[清] 弘歷《御制詩初集·二集》卷八十七,御制(官修)本。
〔31〕文徵明著,陸曉東點校《莆田集》卷五,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版,第80頁。
朱萬章 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部研究員
(本文原載《美術觀察》2021年第8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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